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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以庆:说童年单纯,这只是我们的一相情愿 | 谷雨推荐

黄端文 谷雨计划 2017-01-20



▲纪录片《幼儿园》,2004年张以庆导演作品,图为纪录片剧照。


编者按

“在中国,在武汉,在一所寄宿制幼儿园,我们记录了一个小班、一个中班和一个大班在14个月里的生活。幼儿园生活是流动的,孩子们成长是缓慢的,每天都发生一些小事却也都是大事,因为儿时的一切对人的影响是久远的。当我们弯下腰审视孩子的同时,我们也审视了自己和这个世界。” 张以庆说。


张以庆:我所遵守的“幼儿园”法则


 作者:黄端文  来源:南方周末 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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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95年,单位准备进行体检,正对着一堆长达1200多分钟纪录片素材发愁的湖北电视台纪录片编导张以庆,心里咯噔一下,最后的反应却是,最好能得个乙肝,这样就可以推卸掉剪辑片子的责任。


那时41岁的张以庆已经在全国纪录片界拿过几次大奖,但压力从没减轻,让他屡屡想到放弃。比如当时摆在他面前的是跟拍了两个多月、关于5名大学生实习经历的片子,却一直难以寻找到合适的结构进行叙述,这让他寝食难安。


最终,“想”通过得乙肝来缓解压力的张以庆“希望”落空了———体检结果出来,他什么病都没有;而最后,那部“没能躲过去”的纪录片《启程,将远行》,获得了1995年度的中国电视“金童奖”一等奖。


9年来,张以庆还将镜头对准了音乐世界中的智障儿舟舟,以及一位有着一半意大利血统的中国女人白,她和熊猫英在一间房子里一起生活了14年,并凭《舟舟的世界》及《英和白》两片,获取了多项纪录片国际大奖。



▲《舟舟的世界》海报


而在本月刚刚结束的广州国际纪录片大会上,他拍摄制作近四年之久的《幼儿园》夺得了本次大会的惟一大奖。此前的第十届上海国际电视节还授予该片最佳人文纪录片创意奖。国际评委认为这是一部“寓言式的”作品,既“完美地展现了童年生活本身”,又“非常清晰地展示了儿童世界是成人世界价值观的折射”,“全世界每一位观众都能产生共鸣”。


“日托生”张以庆


“我要回家!”《幼儿园》一片的开头,是小朋友开始踏入幼儿园第一天,死死抱着转身离去的妈妈不放手,并且哭声响亮。这次镜头对准了一家全托制幼儿园。但在打开镜头盖之前,足足有两个多月的时间。


“从今天起,摄制组主创人员开始上幼儿园,所不同的是,对于我们的观察对象——全托制的孩子们,我们属于那种不用家长接送,自己来去,早出晚归的日托生。”在“幼儿园手记”中,张以庆这样形容自己在2001年时多出来的一种“新”身份。那一天是5月10日,他和制片赵虎、摄像刘德东以及灯光、录音、剧务在内的团队,扛着器材走进了武汉市一家历史悠久的、有着上千名学生的著名幼儿园。


主题是在为《舟舟的世界》配音的曹海鹰家里确定下来的。比张以庆大1岁的曹海鹰曾经在武汉电视台当过主持,十年前差点成了张以庆纪录片中的主角。后来下海经商,旗下的天空文化传播有限公司从《舟舟的世界》、《英和白》开始就成了张以庆纪录片的投资商。当时大家不知道怎么谈起今天社会上普遍存在的准则缺失。曹海鹰提到了美国一位作家的说法,大意是人们一生中所恪守的,是从幼儿园到中学的规律。直觉敏锐的张以庆立即想到了人类社会中亘古不变的许多准则,小到生活规范“饭前便后要洗手”,大到道德准则“不要说谎”,无不是在幼儿园中就已经形成的,于是,张以庆便开始设想着,如何让成年人再上一次幼儿园,让他们再净化、美好、纯粹一次。



▲《幼儿园》剧照


每部纪录片开拍以前,张以庆的准备工作都会做得非常仔细。像舟舟,他先进行了一年的采访,《英和白》从认识主角到开机之间的准备与沟通也长达一年半。1990年他获奖的纪录片《红地毯上的日记》,纪录一群永远也不可能夺取冠军的艺术体操运动员,拍摄只用了3天半的时间,但是此前的三年里,他每周都会骑着自行车到武汉体院去探望那群孩子,对他们的熟悉程度,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,就连“什么季节的几点几分阳光会落在红地毯上的什么位置我都清楚”。


这次最大的不同首先是选定摄制对象。张以庆说,武汉的幼儿园历史悠久,中国的第一家幼儿园就是一百多年前由张之洞在武汉创立的。他几乎跑遍了武汉市所有的幼儿园。园长老师都会向他介绍说,我们这里教学环境好,还采用双语教学。只有一位园长告诉他,他们更注重对孩子的人文关怀,以及对孩子个性的重视和关注。这所幼儿园面积很大,园舍都是两层的苏式建筑,对许多成年人来说非常亲切,这正是张以庆要找的“幼儿园”。


摄制组进入幼儿园后,经过两个多月的观察、比较、筛选,在园方的配合下,他们最后按小、中、大,每级各选了一个班级。紧接着他们在曲尺形的教室中的一角架起了机器,但并不拍摄,为的是尽早让孩子们熟悉机器,以免正式拍摄开始后孩子们因为陌生和好奇而造成不必要的干扰。一楼是孩子们的教室和活动室,红漆地板以及绿色的墙裙因为白蚁,都被敲掉了,趁着孩子们放暑假的当口,摄制组重新铺上了红地板,贴上了绿色的墙裙。同时出于光线的考虑,还把这三间教室的窗帘换成了百叶窗。


首先学会不拍什么

 

第一天进学校,有孩子问:你们来接谁呀?过了一段时间,有孩子说:你怎么又来了?再过了一段时间,一天不见,就会有孩子问:昨天你怎么没来?“我们每人的脑子里都有一到两本花名册,茜茜病了,贝贝没来,虫虫情绪反常,高扬又尿床了,我们门儿清。”在揭开镜头盖之前,只是两个多月的功夫,张以庆他们已经和幼儿园的师生们打成了一片。并且,他们还练就了在一米长的幼儿床上睡午觉的功夫,同时也重温了“睡觉起来叠好被”和“饭前便后要洗手,看谁桌上洒饭粒”的“古”训。

   

摄制组每天早上6点多都会赶到幼儿园,中午就随便吃个盒饭,有时候晚上还需要拍夜场。为了保证与孩子一样的视角,学油画出身的刘德东拎着摄像机,或蹲或趴在幼儿园里呆了足足14个月。三十多岁的他是个自由职业者,以前为央视以及其他制片人拍过片子,有时候不高兴说走就走,连招呼也不打。但这次他每天准时赶到幼儿园上班,手机没有一天带在身上。

 


▲《幼儿园》剧照


60多岁的录音师头发都白了,每天举着七八米的吊杆,拾音话筒就在一张张桌子以及孩子们的上方,随着摄像机镜头的变化移动。张以庆说因为拍摄期长,大家把该说的话都说完了,结果几个月后在幼儿园里,整个摄制组就基本上只剩下他说的两个词“开机”和“洗掉”了。他们和机器就像是桌椅一样,已经变成了幼儿园的一部分。

    

不拍讲故事,不拍做游戏,不拍唱歌,不拍画画,不拍六一,不拍国庆……后来,有人问张以庆,你们为什么这也不拍那也不拍,那你们拍些什么啊?张以庆说,像六一、国庆,都是成人按他们的想法,让孩子们先排练两个月,再跳集体舞蹈,我们以为他们是快乐的,其实他们是痛苦的。还有其他导演都会拍的东西,像排练,他不拍,还有老师他也基本不拍。他舍弃了一些概念性的东西。张以庆说,在不知道要拍什么之前,必须学会不拍什么。这才是最重要的。



▲《幼儿园》剧照

    

“或许就是我们自己”

    

一天下午,小八班的茜茜带来了叔叔结婚的喜糖,有硬也有软,想让刘老师分给小朋友吃,但只有7颗,怎么办。后来刘老师提议,想吃糖的同学就上来表演,等分到最后一颗糖时竞争到了白热化。刘老师举着最后一块糖说,这最后一颗糖给刘老师我吃好不好?于是同时爆发出两种声音,说好的全是已经拿到了糖的孩子,没得到糖的孩子都愤怒地喊不好。刘老师又说,有哪个小朋友愿意让刘老师吃这块糖?一片寂静,高扬忽然粗声粗气地说,我愿意。刘老师诧异地问,为什么呢?高扬说,因为他们把软糖都挑走了,我不喜欢吃硬糖,就给你吃吧。

    

这还只是张以庆在幼儿园的“实习见闻”,并没有出现在他的镜头前。张以庆的最初设想是,“幼儿园是快乐、美好的”,“孩子们是快乐、美好的”,现在终于发现,这些其实都是概念化的东西,也发现原来我们并不了解孩子。随着时间的推移,观察三四个月后,平时的耳闻目睹和镜头纪录下来的世界,则彻底颠覆了张以庆他们心中的设想。甚至就连摄像刘德东,其实每个镜头都出自他之手,但在片子剪出来后,当初来不及细看的他也大吃一惊,说不敢相信这就是孩子们的世界。



▲《幼儿园》剧照


原先的想法全部被推翻了,这让张以庆他们傻了眼。当时有很多人问张以庆“你拍什么”、“你要说什么”,张以庆说当时他也不知道。但他们也慢慢观察到,其实孩子们存在着好多问题,比如衣服总穿不好,鞋带系了个死结,板凳摞不上,那他就过不去,非常痛苦……张以庆说,在他拍摄前倒是主观的,后来慢慢地变得客观,他必须真实地面对他所看到的一切,这是痛苦的,因为选题的开掘变了。

    

他的拍摄场记写了近5斤纸,每个镜头张以庆都背得下来。在最终剪出来的69分25秒的片子中,老师问孩子:你这么大个儿,你怎么长高的?他会问答:我是在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帮助下长这么高的!还有问:你长大以后要干什么?小朋友说:当科学家做坦克。为什么研究坦克?研究坦克打日本人!

    

接受访问的小朋友就坐在黑板前面对着镜头回答,它们把孩子们发生在春夏秋冬以及晨昏之间的片断串在了一起。问题由老师、少儿心理学专家、助理导演以及张以庆的朋友完成。张以庆说他们并不是专家,也不是有意非要去问一些影射的东西,但小朋友就会自然地说他爹妈没时间管他,做生意到处请人吃饭,做美容什么的。张以庆忽然发现,其实和孩子是可以用成人的方式去对话的,他所接受的都是成人的东西。

    

当初他们不打算拍摄孩子们春游,但听说是到开发区的可口可乐公司参观生产线,就决定去拍。当孩子们随口说出“开飞机,丢炸弹,炸死美国王八蛋”,与孩子对“9·11”的同情,以及孩子们春游看广告片,喝免费可乐的镜头并置在一起时,看似散乱的片断就折射出了成人世界中的深层东西。



▲《幼儿园》剧照


“纪录片不是纪实片”

    

片子拍完以后,素材共5000分钟,看一遍就需要两个多月的时间。最后他把素材看了三遍半,就再也看不下去了。张以庆足足放了一年没有动。在32岁以前,张以庆有十年的时间,是在武汉手表厂当工人。以工人身份调到湖北电视台后,从事了18年的纪录片摄制。台里对两年前获得范长江新闻奖的他的节目是免审的。

   

而对片子的产出以及回报,投资人曹海鹰也没有预期。这样的荣誉和信任,让张以庆再次陷入了像9年前“想”自己得乙肝的心理困境之中。

    

当初剪《舟舟的世界》,张以庆每天晚上都会环武汉的东湖骑一圈自行车,然后每天只写一句解说词,这一次,煞费苦心的张以庆还是将《幼儿园》剪出来了。两位园长,三位班主任,还有每周末最迟来接走孩子的那位母亲,都看到了片子。本位的考虑还是让有心理准备的园方觉得难以接受。张以庆说,面对现实确实不容易,但你总得对几十年后负责任,我们应该想到的是,这些孩子在10年或者20年之后再看这部片时候的感觉,因为我们想表达的不是一个个体,而是这个社会共性的东西。那位母亲也在电视台工作,看了片子以后,她说她想过来和张以庆一起拍纪录片。

 


▲《幼儿园》剧照


关于张以庆的纪录片,无论是《舟舟的世界》,还是《英和白》,包括今天的《幼儿园》,争论的声音从来就没有停止过。比如,有人说他的纪录片过于讲究镜头、声音以及构图,唯美精致得不像是真实的,并且指出他片中的一些细节不真实客观。对此,张以庆说,纪录片不等同于纪实片,生活也不只是过程和线性的实录,除了故事、细节之外,还有思想、情绪这样一些形而上的东西,他要做的就是形而上的表达。比如很多人质疑他在《英和白》中,熊猫英和女人白所看的电视节目是后期贴上去的,张以庆说,你觉得这很重要吗?

    

张以庆曾经在大学里和学生们说,你们都能够对我说纪录片必须是真实的、客观的,纪录片应该是这样而不是那样的,其实你们在还没有真正拍纪录片之前,就已经给自己绑上了绳子。在一个追求多元、尊重差异的年代里,应该容许更多的创新和变化。张以庆说中国的纪录片教学其实也有着很大的问题。

    

张以庆开玩笑说,其实自己挺恨曹海鹰他们的,因为他在拍片时兴致挺高,但是对于片子出来后的市场以及回报,却从不着急。曹海鹰毫不掩饰自己对张以庆纪录片的喜爱。他在《舟舟的世界》投了10多万,《英和白》投了20多万,而《幼儿园》的刚性和软投资加起来要多得多。现在只有《舟舟的世界》收回了成本,但主要靠的是海外市场。

   

制片赵虎非常遗憾此次没有跟张以庆到广州参加纪录片大会。因为他起初没有想到本次大会的交易环节,采用的是欧美通行的买家和卖家面对面交流的方式,而不是以往那种传统的设摊摆卖的形式。赵虎说最大的问题是国内纪录片市场不成熟,像《幼儿园》获奖以后,也有各地电视台过来联系播出,很多都希望能够免费播出,要不就出价1000或者是2000元人民币。赵虎说,好的纪录片,就应该有合理的好价钱。 


关于张以庆


张以庆,湖北电视台纪录片导演、独立制片人、高级记者、中国纪录片学术委员会理事。代表作有纪录片《舟舟的世界》、《红地毯上的日记》、《英和白》、《幼儿园》、《台北的前世今生》、《听禅》等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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